1997年永松當選台北東昇扶輪社社長,邀陳映真到社裡演講
11月22日,台北的入冬,天候特別溼冷。
我一如往常,下班後回到景美的公寓,忙著張羅晚餐,永松則是每日例行的運動:到附近的仙跡岩爬爬山。備好簡單的晚餐,躺在沙發上歇息,才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銀幕上跑馬燈顯示出幾個字:「小說家陳映真病逝,享壽82歲」,一陣驚詫、錯愕,此時爬完山的永松正好推門返家,我告知此事,「啊!啊!」他一副難以置信的反應。其實兩年前,因為商務他跑了一趟北京,即略知陳映真的病況,但陳映真辭世的消息傳來,還是那麼令人感傷、不捨。
記得也是入冬時節,永松第一次去北京,行前,他託囑在北京中國社科院任職的朋友韓嘉玲,可否聯繫上陳映真的夫人陳麗娜,他想去探望大頭(陳映真的綽號)。圈內熟悉的朋友都說:陳麗娜擔心朋友到訪,會讓大頭情緒起伏太大,對心臟病人不利,所以一律謝絕。在北京談完公事了,永松還是記掛著大頭,他又請託另一熟人聯絡,因為他堅信:憑他和大頭的特殊革命交情,無論如何都要見上一面。等啊等的,北京的氣候比台北更濕冷、凜冽,十年不見,故友近在咫尺,想念之情加上等待的焦躁,讓一行人坐立不安。一方說:等等,很快就會有回音;另一方說:不能等了,回程的班機訂好了,再等下去就要拖好幾天喔!永松終於無奈地說:「好吧!我們走吧!」
一行人在奔往機場的路上,永松的電話響起來了,電話那一頭是陳映真的夫人陳麗娜,十多年不見,她只開口:「你好嗎?」,便哽咽啜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僅僅如此,永松相信:陳麗娜和陳映真夫婦應能感受台灣友人對他們的深深關懷。
學文的我,年輕時是媒體人,也愛在幼獅文藝、皇冠寫寫散文、小說,和當時的文青一樣,著迷陳映真的小說《鈴璫花》、唐倩的《喜劇》、《夜行貨車》、《萬商帝君》…是先天對文字的駕馭就有魔幻般的天份吧!他的作品對人事物景況的掌握、描摩,其強大的宣染力,令人嘆服,華人作家也少有人能及。當時當個雜誌主編,靠採訪撰文、編輯修改他人文字為生的我,對他是既崇拜又好奇,對他筆下所傳達的想法、信念,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真正開始認識他,了解他的作品,和他有交集,是嫁給永松,掉入左派的「大染缸」後。記得第一次在「台北空軍俱樂部」聽他演講,那是他出獄後首次的公開活動。我已忘記他講的內容了,但至今我還清晰的印象是:場內歡欣的、熱烈的氣氛,對主講者陳映真好似英雄般的仰慕期待,現場聽眾彼此自家人似的親切送暖,那是我聽過無數次演講所不曾感受過的經驗。
之後,在左派圈內的一些活動,如左派另一要角-《夏潮》雜誌總編輯蘇慶黎赴美深造前的歡送會,留美作家陳黎回台的聚會…其間陳映真的身影,儼然就是台灣左派的頭頭,或者說至少是精神領袖。
永松和陳映真熟稔,除了是思想信念相同的革命同志之外,還有兩家家人都互有往來。當時永松家在和平東路二段開一家「聯合印刷打字行」,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則租賃在附近的巷子裡,雜誌的一些稿子就交由聯合打字行處理。1978年黨外時期發生的高雄大橋頭事件,國民黨以隱匿匪諜為名,逮捕余登發父子,引發黨外人士的遊行示威抗議,蘇慶黎特南下高雄到場聲援。返回台北後,找了永松和陳映真,三人在一間咖啡屋商議如何製作文宣,聲討國民黨。在那風聲鶴唳的緊張時刻,沒人敢冒被逮風險印製文宣。說著說著,陳映真轉首徵求永松意見:「聯合好嗎?」永松頷首應允。
永松剛出獄時,身無分文,連個交通工具摩托車也買不起,找個工作,調查局又在背後暗中作梗,當時,陳映真的弟弟陳映和(也因陳映真事件作牢,在綠島監獄和永松同房)便是永松的最佳交通工具。陳映和常騎輛摩托車載著永松,四處參觀各項展覽,尋找就業機會,還發生不少有趣的妙事。
陳映真關懷社會底層庶民、為勞動階級發聲,反美式資本主義在第三世界掠奪的左派思維,不僅在其文學作品中表露無遺,他還在1985年創辦了《人間雜誌》,落實他人道關懷的理念。當時我在企業支持的一本女性雜誌擔任主編工作,台灣雜誌界的生態,包括銷售發行,我算是內行的。彼時,同行們都流傳一句話:「要害一個人,就慫恿他去辦本雜誌。」可見辦雜誌的艱辛不易。而陳映真竟然以個人之力劍及履及地實踐他的夢想,友朋們都替他捏把冷汗,也就是他這種義無反顧的精神,感動了藝文界不少人爭相投入協助,更開創了台灣以攝影寫實為主的報導文學先河。
理想終究不敵現實,《人間雜誌》雖然在知識分子間頗受好評,也培養了陳列、藍博洲、關曉榮、阮義忠等知名的作家、攝影師,但因雜誌常以揭露社會黑暗面的素材為主題,並不討喜,發行量有限,在財務重重壓力下,《人間雜誌》還是於1989年停刊了。
儘管如此,陳映真個人的文學創作及左派理念的論述並沒有稍或停輟。影響所及,台灣在七十年代到民國八十年代初期,蓬勃發展的社會運動,如:解嚴之前的反污染自力救濟運動、自然生態保育運動、婦女運動、原住民人權運動、學生運動,以及在解嚴後對台灣民主影響至深的野百合運動,無不深受陳映真思想的啟迪。根據後來的學者研討分析,發現:野百合學運較解嚴前的學生運動,從動員、組織、訓練至運動的開展,因歷經七十年代的各式議題,累積了充足的經驗,是野百合學運成功的推力。
早期陳映真曾在《夏潮》雜誌參與編輯,後來交棒給蘇慶黎,以《夏潮》雜誌為核心的左派思維的擴散、延續下來的徒子徒孫,遍及各行業的中堅份子,有些還先後在國、民兩黨身居要職。換句話說,左派提倡的一些作法和思維,也部份注入國、民兩黨人士的腦袋。這之間,無疑的,陳映真可是發揮影響力最大的關鍵人物。
就以我們自己來說,永松是出身破落戶家庭的「天然左」,因反當年國民黨蔣家的專制,大二開學時即被捕入獄。出獄後,在當時幾個黨外人士的協助下,成立一家小公司,後來又轉型為以金融科技為主的喬美公司。這些年來,我們所推出的產品:《安家30》及P2P借貸平台,無不以金字塔底層普羅大眾的需求為考量;而公司創立迄今,其間歷經種種困頓、挫折,還能屹立不搖,說穿了,就是背後有左派的信念支撐。
應該是2005至2006年間吧!永松在高雄長庚醫院換肝後返回台北,正努力重建已成廢墟的公司,聽聞這些年陳映真為心臟病所苦,和我一起到中和陳映真的寓所探望他。兩人都是大病初癒,似有千言萬語要談,但看得出他一向高大岸偉的身軀已略顯疲態。因為是自己人,他的夫人陳麗娜也不忌諱地在我們面前抱怨他飯後都窩在沙發,不肯運動。我長期照顧換肝的病人永松,算是半個護理師了,所以和他們分享我的經驗及心得。
幾天後,我接到陳麗娜感謝的電話,說現在陳映真聽進我們的話,飯後已開始到附近公園散散步;還有,陳映真要我協助找台灣國民所得在美金一千元時發生的一些社會事件,我不知道他要這些資料幹嘛,不料沒多久我在《聯合報》副刊居然看到他的大作-《文明和野蠻的辯證:龍應台女士「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的商榷》。陳映真以他思想的深度和廣度所作的論述,不是我的能力可驟下判斷的,我無從置喙;令我感動的是:我清楚明白他健康不佳,在那情況下,他還努力不懈地為文,作思想的辯解研究。而且,不是三、兩年,是五十年了。不論在文學創作、在思想論述上,有如此份量,如此影響力的,放眼華人世界,應該無人出其右了,怪不得徐復觀讚譽他為「海峽兩岸第一人」。
台灣現在是獨派當家,對於自始主張「兩岸同屬一中」的陳映真的辭世,有人以「政治不正確」等冰冷的語言來嘲諷,我認為這未免太小看陳映真了。從歷史發展的長河,我們知道:政治的光環都是一時的,然而對弱勢的人道關懷、對專制桎梏的反抗、對不公不義的發聲,這是人類的普世價值,任何改朝換代都不能移的鐵律。相信隨著時間的淘洗,這位思想與行動始終一致,一生踐行左派理念的巨人,將會有更多人認識他、接受他、尊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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