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乍暖還寒的時節,我隨著扶輪社的一群朋友,到「後山」走春。
  後山,花東是也。

  是日,從台北搭乘台鐵的太魯閣號,不到一個鐘頭,眼前景色即由灰暗陰霾的台北上空,換成天青氣爽的花蓮、碧波萬頃的太平洋。空間轉換,整個人心神鬆懈,長期來被工作綁架,腦袋常處渾沌的我,感覺細胞也跟著快活敏銳起來。

  在花蓮,眾人呼呼喳喳的吃了招牌的曼波魚餐,隨即換上遊覽車,往台東方向駛去。

  肚子一填飽,眼皮自然就下垂,不一會兒,車上社友沉睡的鼾聲已此起彼落。眾人皆睡,唯我獨醒,無它,近鄉情怯是也。特別是車子出了花蓮市,在近郊路旁,一商家的招牌:「後山歲月」四個大字映入眼簾,更勾起我這「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滿腹感觸。花蓮是我出生地,也是我年少成長的地方。人生已過一甲子了,想起滋養我,緞鍊我人生基底的故鄉,一拖拉庫的回憶也在胸臆間迴盪、撞擊。

  花蓮,又稱迴瀾,對土生土長的花蓮人來說,後山,才是我們對自我的家鄉親暱的稱呼。對花蓮人而言,後山,不僅代表自己家鄉,這個詞還對應另一個詞「山前」──花蓮人對台北西部的通稱。

  我出生於花蓮富里鄉東里村,玉里初中畢業我們全家搬離花蓮,我才轉念新竹女中。小時,住在僻遠的花蓮小村落,山前,對我是陌生不可知的地方。糢糊印象中,幾次隨著母親回娘家桃園,成長於田野習於鄉居的我,每經過當時台北繁華的高樓大廈和迂迴曲折的地下道,我都會有種莫名的恐懼和迷惑。這潛藏的不適應,影響至今,雖然久居台北三十多年了,在台北我仍是個路癡,常常走呀走的,就不知自己置身何處。

  五十年前的後山,比較起「山前」大台北地區,想當然是閉塞多了。我依稀記得隨母親回娘家,在中壢街上,隨著眾人擠在商家前看一方盒子居然有人會講話(電視是也),心中感到莫名震駭。回到花蓮東里鄉下,跟同伴分享我發現的新奇事兒,我的死黨們怎麼都不信;講起台北人穿的內褲是三角形的稱為三角褲,與我們鄉人常穿的有鬆緊帶的四角褲不同,我的玩伴們都笑翻天。

  當時別說到台北闖出什麼名堂,連我大姊在「山前」學裁縫,二姊、三姊在桃園的紡織廠當女工,過年過節不免帶著大包小包返家,也好像衣錦榮歸似的,不少村裡人聞風而至,以欽羡的目光紛紛打探「山前」的景況,那陣子二姊、三姊的房間都好不熱鬧。因為這樣,我家成了對外的窗口,村裡不少姑娘也隨姊姊們到「山前」當女工。而在中壢公部門工作的舅舅,除了受母親之託要照顧到北部工作的幾位姊姊,連同去的村人也要一併照料。

  父親原生地在桃園石門水庫的大坪,為何在日據時代跑到那時交通不便又算是荒僻的花蓮鄉下,經營碾米廠和木材廠?客家人的家庭,父親向來威嚴,他很少與兒女談論自己的過往。父親的種種,我是年長後才由老哥口中知道:日本殖民臺灣時,父親參加了台灣文化協會,從事地下的抗日工作,還擔任桃園大溪支部的負責人。後來他為日人所捕,坐了八個月的牢,他的小學老師吳鴻麟──即吳伯雄的伯父保了他,才得以出獄。之後,為避禍,父親便到花蓮發展。

  在花蓮,父親也是不甘寂寞的好事之人。我們村裏蓋廟作醮,他是起頭的人;村裡有人吵架,鄰居媳婦跟人跑了,他是排難解紛的人。在我們家,還常有特別賓客甚至出家的方丈到訪。對父親社交的迎來送往,當時才唸小學的我,很難理解人事後面的來龍去脈。

  記得永松第一次到我家,距父親過逝已有十年了吧!他看到我家牆壁上掛著一幅字:「帝國主義以宗教侵略中國」,是一外籍傳教士送給父親的,他大感驚訝。他揣度有此想法的傳教士必是左派人士,而我的父親也必是認同左派的。所以,私下他幾次慫恿我向我老哥要那幅字,我拒絕了他,因為我一向自有分際,不想卡娘家的油。誰知,老哥重新裝潢房子,我返家慶賀,發現那幅字沒了,老哥的回答卻是:「我把它給扔了。」我張口結舌的愣了半天,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應。這事讓我悵惘許久。

  至於我的母親,有著客家女子堅韌的本性,勤儉持家,任勞任怨。父親主外,與叔叔一家子同住的大家庭就靠母親張羅操持。我還記得野心勃勃的父親總是要做大頭路,總是向鄰居金源叔公借錢周轉。父親豈知向金源叔公借來的錢都是來自母親辛苦積存的私房錢,只因為透過他人之手,母親的錢尚可回來,直接拿給父親,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在我們居住的小村,百來戶人家,大都以農為主,過的是雞犬相聞,相戶往來,與世無爭的日子。特別是我們的那個庄子,好多是來自桃園、中壢的客家人,其中又以母親宋氏的族人居多,所以村人我叫舅媽、舅公、叔公、伯公的特別多。不僅是年節,即使是平常日,村人彼此也禮尚往來,你送我一大碗湯圓,我送你幾顆家種的紅肉大柚,你嚐嚐我醃製的冬瓜,我試試你作的紅麴酒糟。

  小時,村後聳峙的山脈與村前花東縱谷的溪流,就是我童年和玩伴們嬉戲遊樂的大場域。山上採野果、溪裡捉魚蝦是我童年最愛玩的遊戲。那時物質雖貧窮,但人人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沒有比較,也自在快活。我的童年,物質雖不豐裕,日子也不曾感覺有任何欠缺。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生活,在父親生病後,家境變艱難了,我開始感受人間的愁滋味。

  初中畢業,同學們都去考花蓮師範,因為那時最好的出路是當小學老師。我捨去當小學老師的念頭,一心想敲大學之門,算是異數。之所以有此膽量,主要是受我的班導師徐文勳的鼓勵。我功課雖好,但自認資質普普,徐老師獨獨對我另眼相看,大概他看出我有不服輸的蠻勁吧!

  十來歲離開花蓮的少女,四十多年過了,人生已過了四分之三,現已髮蒼目茫,我怎麼看待自己呢?當年沉浸在《咆哮山莊》、《基督山恩仇記》等小說以及金庸、古龍的武俠世界的文藝少女,沒有大才又不甘庸碌的我,我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呢?當初自己也曾懷抱著遠大的志向和理想啊!

  反省起來,唸了正規的新竹女中和成功大學中文系,接受標準化的養成教育,在我的性格上內化了不少書呆子的傳統包袱和道德的框架。除此,客家母體文化在我體內產生的影響,解嚴前後參與黨外運動、婦女運動也磨練了我知識份子對某些事物的堅持,這些種種,就大抵揉搓形塑出現在的我吧!當然,潛藏在我性格底層也應有父親一生對正義感的追求吧!

  遊覽車急急前行,我對著窗外東想西想。一幕幕倏忽而過的風景,是我曾經熟悉現在又有點陌生的綠野溪谷。直覺有話要說,我忍不住從導遊手中截下麥克風,對車內的扶輪社社友講講我年少的這段「後山歲月」,也提起自己父親年少時反抗過日人以及被補的際遇;沒想到我東挑西選的另一半,竟也是做過國民黨的牢,是冥冥之中命運安排?我的父親終其一生都想做大頭路,我的另一半永松不也是矢志不移要開創商業模式的創新大路!

  眾人聞之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自己也覺好笑。只是憶及年少的過往、故鄉人、故鄉事,又感覺有些悵惘。席慕蓉有首詩《鄉愁》,其中的兩句是:


故鄉的歌是一隻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糢糊的悵惘 彷彿霧裏的揮手別離


這,正是我此刻心情的寫照吧!

 

 


喬美國際網路股份有限公司 鍾春蘭 特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喬安公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